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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行纪 Ⅰ :见观音,也见卡莉

薛婧怡 野飞船
2024-08-22


沉沉的黑暗那么久远,
受辱的肉体早已习惯,
但某一天终须打开阴影之门,
迈向头几级台阶,
寻找光明,
在黑暗中认识自我。

米歇尔·塞尔



九年前,刚上大学时,去听西方哲学课。课上老师和我们讨论那个经典的伊壁鸠鲁悖论(Epicurean Paradox):

如果神是全能且全善的,世间为什么还有罪恶与苦难?

在西方哲学传统中,试图解决这一难题的理论被称为神义论。自古典时期的柏拉图、中世纪的奥古斯丁、托马斯·阿奎纳,至文艺复兴之后的笛卡尔、斯宾诺莎、莱布尼兹、康德,都对这一问题做出传承、扩展和更新。

后来我也在许多别的场合再次听到这个问题。那些纯粹神学和哲学的形而上思辨,我听过就忘。记不住他们的理论,因为那不是我自己的答案。

而2019年10月的印度之行中,我有了自己的答案。




到达德里的第二天,我们去了Chandi Chowk,月光集市。

月光集市始建于17世纪,由当时莫卧儿帝国沙贾汗的女儿贾哈拉设计建造,整个集市呈弯月形布局,市场中央原为一座水池,夜晚月光倒映水中反射出圣洁光辉,因此得名。

这曾是莫卧儿帝国时期最为繁盛的皇家交易市场,贩卖金银、服饰,各式各样的香料,贯通了王朝的几座重要建筑:红堡,拉合尔门,法泰普里清真寺,贾玛清真寺。

身处而今的月光集市,我们眼前看到的景象,却着实震惊。

街上垃圾随处可见,乞讨的人无处不在,楼宇破败倾颓,噪音充斥于耳,动物在垃圾堆里觅食。

月光集市依然熙来攘往,然昔日荣光,与妥帖生活的尊严,俱往矣。




站在Chandi Chowk的街头, 我随性抓拍一些照片,没有目标,面对眼前这番景象不知如何对焦。

这是我第一次在旅行中只带一只50mm定焦镜头。50mm,是人眼的焦段。不拖远,也不拉近,就用人眼的距离,观看和记录。

我一边拍一边说:This is really another side of the world.

身旁的F说: Well I'm not quite into this kind of poverty tourism.

这句话一下子击中了我。他来到这里后没有拍一张照。




我顿时意识到,一个好的摄影师旅伴,不是和我一起切磋如何拍出好的光影、构图、角度,而是能在关键时候,凶猛地发问:

你为什么拍照?

经他提醒,我反思:自己也并不是为了poverty tourism拍下这些照片。

相比tourist,我给自己的身份定位,是traveller和observer,游于世间,观察万象;用自己的角度记录世界诸地不同的生活,扩展对人间的理解,并提炼出营养转化自己的知与行。





在这里,人们的生活状态是昂扬的,茁壮的,鲜活的。那些流淌在人们身上的颜色,是印度之行印象很深的部分。

不经意的顾盼,转过某个拐角,总有最意想不到的颜色出现 :明黄,宝蓝,翠绿,艳粉,如火的红,发光的紫,饱满的橙——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强烈地感受到颜色的魔力,也无比欣赏印度人乐于与颜色玩耍的心境。

那些在现代都市生活中过于刺眼的颜色, 在这里只是日常。

其实,若将这些颜色散落在大自然中,也是极其凡常。你完全可以想象,在花蕊的中心,花瓣的边缘,叶的纹脉,鸟的翅膀、尾巴、眼角、喙,虫的羽翼中,找到那些奇异的色光。


I named it 'old tree studio' in Chandi Chowk :)



这里的人们欢笑、 庆祝、歌颂生活,依靠老树为生,与枝叶间的猴子嬉戏,也持有对神圣信仰的静穆之心。Jama Masijd院落中央的圣水潭,聚集着来此祈祷的人,他们用水清洗自己的身体,神色恭敬、虔诚、笃定。

是啊,印度人用精神的智慧坦然包纳了物质的困窘——

那么这一切就该理所当然吗?

当我开始开始这样发问,我感觉到自己对过往视角的剥离和反叛:我不再满足于只欣赏他/她们面对贫穷的心态,因为他/她们值得更好的生活,正如每一个人那样。





我对印度向往已久,那些伟大的印度思想,一直是指引我灵魂修行的灯塔与星光。

大学时曾读到梁漱溟先生对世界文明的解读,他认为人类文化分三路向:

第一条路是西方文化代表的改造之路,意在解决人与客观环境的问题。
第二条路是中国文化代表的调和之路,意在解决人与人的问题。
第三条路是印度文化代表的超越之路,意在解决人与自我内心的问题。

当时因为学校的社科项目读这本书,立意原是讨论中西文化对比,而我当时第一反应却是:我要走的一定是印度的路!


©Fabian


而来到印度以后,我意识到,真的进入那个喜欢的印度, 对我而言是轻而易举的。

那个超越的、形而上的、灵性的印度,即使在我未抵达这片土地之前,也一直是心之故乡。

可是,到底要怎样理解这个形而下世界里的种种苦难和残缺呢?如何面对车窗外趴在玻璃上乞讨的幼童的眼睛呢?如何看向街上抱着婴儿乞讨的年轻母亲呢?如何直视这些贫穷、饥饿、疾病呢?如何作用于这些不公、不义、不善呢?

对我而言,在任何情境中,都感受到善、美、光,是容易的。而理解世界的黑暗面,却是我智识和灵性成长都存在的卡点。




而那些最艰难的突破,会带给你更强的能量 。

在德里去斋浦尔的车上,我闭着眼,脑中不停回放在德里见到的过于普遍的日常苦难,头痛之际,脑海恍惚闪现观音的影子。

去印度之前,我曾抽到观音女神卡,她对应的词是:Compassion,慈悲,同情,同理心。她闪现了一下,随即消失。

而就在视像失去观音那一刻,我突然顿悟:

神的存在,并不是要消除世上所有的苦难和罪恶。

因为人,必须要以人的方式去面对这一切。

人有人的光辉,人也有人的局限。人是天地之间的生物。古往今来那些伟大的人文主义者们虽始终引领人触碰天道,但他们的教义、他们对人的定义也必然要回应人类意识的底部和暗面。

有人直接承担不幸之苦,另一些人则要承受所作为和无能为力之苦。

而所有这些个体的黑暗,汇聚成集体的业力,终将由人类共同体一同承担,一同受难,一同被审判。




也是在这样的心境下,再次看到满街可见的卡莉Kali女神时,我听到了她的邀请。

卡莉在印度语中是「黑暗」或「时间」的意思,她是印度教神圣的母亲、丰产女神,是时间的征服者,支配死亡和再生。她拥有凶猛的面貌,用创造性和毁灭性的力量战胜邪恶魔鬼,保护三界众生。

卡莉象征着女性身体中充满战斗力和攻击性的面向。

与卡莉对视,我感觉她从我的身体里膨胀、升腾、怒吼,我开始明白仅仅有慈悲是不够的,面对世界的残缺,我们需要斩破恶魔的决绝,需要批判、愤怒、攻击和战斗。

我们需要观音,也需要卡莉。




印度旅行期间,在英国读书时认识的荷兰好朋友Emiel找我聊天。他是环境保护的博士生,我们以前经常讨论自己的学科可以如何作用于人心、改善世界。

我也毫无保留地分享自己在印度发生的内在变化:

I felt my inside hidden anger having been aroused, which I was not familiar with. After the trip in India, I just strongly realised if we want to heal the world, it's necessary to let compassion and anger work together.

Actually this is essentially my personal issue, while India is the catalysis. It's always easy for me to enter the metaphysical and transcendental level of the world, and India is definitely a country full of this kind of resources. But I just clearly felt that's not enough for me anymore. I'm not satisfied to perceive the world in the way that I'm comfortable with anymore. If we haven't tried our best to make the physical world as good as possible, metaphysics is like something to escape.

It's easy for me to appreciate the positive and passionate attitudes that those poor people have, but it's challenging for me to express my anger that they deserve a better life.

I believe this transformation is meaningful to me and to what I can devote.

Emiel回复中认同了愤怒的重要性:

I think you're very right. Anger is a very important thing, and I also agree that we should be fighting to make this world a better place. 

The world is very unjust and we all participate in the systems that keep some people oppressed and in poverty.




这股愤怒,继续在旅途中发酵和蔓延。当F说,It is ridiculous to have space programme in such a country with so enormous poeverty. 我很愤怒。路边看到川普和莫迪的合影,我很愤怒。

最后一天早晨在德里机场,我因为一开始没有打出英文凭证,被要求去特殊柜台办理。后来我找出了英文文件,工作人员还是懒散地拖延,故意为难。

若是在以前,我则以忍耐、包容的价值包裹自己的焦躁不满,顺受等待。

而这一次,我忍不住大吼:When can I leave? I've already showed the English document!!!

工作人员诧异地看着我,立刻有示弱的含义,允许我离开。

包容,理解,善良,这些所有美好的价值,正因为有其边界,所以珍贵。当我们允许宽容变为纵容,其实也参与了价值的消解。




本以为是寻求身心净化的印度,却激发了我前所未有的愤怒。这是出乎意料的礼物,也是格外珍贵的营养。

在双脚走了一些路之后,心也跟着前行完成内在转化,总是旅行最深的意义。

旅途接近尾声时,我想起四年前在云南旅行时C老师发给我的生日寄语:

「睁眼时候,边看边感觉,把自己的触角和世界的树突连通。闭眼时候,边品边参悟,挖自性的种子把它放在腐土里萌发。不是好的就是好的,不是坏的就是坏的。觉得别扭时候,学着让自己感受并接受难捱。未来也许会越发复杂不美好,希望你柔韧,希望你任何情境,都感受到生命的力量,无论它是否漂亮善良。」

这段话太适合印度了,相比当年,也更适合如今的我。




那时我说,「每次旅行回荡的波澜,都当以余生为尺度。现在我对自己的回应是:这样的波澜不以单向和线性的形态前进,而是滚动式的。

连通外在树突的内在触角,会一再迭代;旧的部分一直在,但冒出了延伸至更多方向的新芽。

从前我认为,没有内在成长的旅行总是有些浪费的。而现在我确信,精神世界不会停止蓬勃扩张,我不会再拥有没有内在成长的旅行。

从对自己的期待,到对自己的信任,正是旅行带给我的礼物。



薛浥尘
作于 2020.2.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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